黃浩然：那些山旮旯
攝影師與筆者抵達高先電影的放映室時，黃浩然導演在隔壁的電話會議尚未結束。其時是今年二月，《緣路山旮旯》（2021）原定上映的情人節檔期。「延期」、「押後」、「取消」⋯⋯大概不用深究，都可推斷這些字眼曾在電話兩端多次響起。
疫情反覆，戲院重門深鎖，那時的《緣》，在港上映無期。導演和團隊祗好帶着這部作品走埠，三月大阪，四月烏甸尼，五月新加坡。七月回港出關，導演又跟活現香港走了一輪電影導賞團。終於到得八月四日，上映週卻經歷「天地更」，及至台前幕後連環謝票，現在的票房累積，是得來不易的四百萬。《緣路山旮旯》沿路走來，興許盡如山旮旯。
黃導演推開會議室門，步出，初見其「島人源」汗衫、行山褲、白波鞋，然後是鈦造眼鏡，和頭上束着的短辮，與最近他出席謝票場時的清簡裝束無異，但需知道訪問時氣溫十餘度，這樣的工作服便顯得異常俐落，俐落到可隨時跳上單車，俐落到可馬上出走山旮旯。及後得悉導演居於長洲，天天舟車，簡便行裝，忽然又順理成章。
《緣》是黃浩然第三部劇情長片，當中採用大量本地獨立音樂人的已發表作品及試唱帶旋律，跟前作《點對點》（2014）及《逆向誘拐》（2018）起用原創配樂不同。訪問伊始，導演細說從頭：「我本身都認識不少配樂家，所以籌備初段沒有想過不找配樂家做原創音樂，祗是後來聽到徐嘉浩（Kevin Kaho Tsui）的作品，我很喜歡，輾轉下聯絡他本人，然後他又很樂意提供作品庫，讓我在當中挑選三首留下，看看之後適不適合作為電影插曲。」
導演初時祗有〈Gone〉、〈Home Alone〉和〈Melanie〉三首歌曲在手，他明白一部電影的音樂不能全是徐嘉浩作品那種隨性，「電影節奏必然有快有慢，有傷心位，有效果位，所以我要有更多歌曲選擇。」於是開始向身邊朋友尋歌問樂。
因為電影的另一位音樂總監顏培珊（Shandy）預留了試唱帶旋律，所以電影有了同名主題曲；因為黃浩琳（Lillian）提供的一批作品，於是我們在戲院聽到〈彼生斯〉；因為馮慶聰（J1M3），導演駁通了灰階音樂（Greytone Music）旗下所有作品，於是 JB〈點解咁撚肥〉、KENI〈特效藥〉、MAEL〈花開正蘼時〉逐一響起。電影製作期間，合用的歌曲不斷增加，「去到一個位，是我覺得不再需要找配樂家了，因為我有大量選擇，於是便開始找更多不相熟的獨立音樂單位，例如 Room307，例如光頭幫（TomFatKi），又例如 R.O.O.T。」
由始至終，黃浩然都沒有站在原創音樂和現成作品之間的岔口左右擺盪，甚至沒有一個斬釘截鐵的決定，令他立時轉向獨立音樂作品那條路線，一切都是自然的順水推舟，就似那些沒有安排目的地的遊車河，意外到了第一站，然後才任意登上另一條路線的小巴，開往第二站，車駁船，船駁車，讓他踏足本來沒有想像過的山旮旯。
「如果有人說用現成歌曲好比罐頭音樂，喂，今次我都是逐個逐個罐頭度身訂造。」
導演用手按了按劃滿筆記的問題紙，自動波引往下一道題目。如宣傳文案所述，電影「以 indie 歌曲作背景音樂」，但相比起直接挪移使用，背後是更多度身訂造的配樂工序。
他再度提及徐嘉浩的〈Home Alone〉：「歌曲庫內絕大部分作品都會有唱詞，但電影的聲音設計卻最忌對白疊着唱詞，異口異聲，所以徐嘉浩有特別為我重編那首歌。粗剪期間，我匯出一段時間碼準準確確的場口給他，但當中又有幾句對白，於是他要在原曲之上增加幾小節的純音樂，確保唱詞與對白的人聲錯開。」而原曲的聲音取樣，也因為與劇情不配，而需要徐嘉浩作後期刪節，「例如歌曲引入和間奏，都有《寶貝智多星》（Home Alone，1990）主角 Kevin（Macaulay Culkin 飾）的對白人聲，以及室外的雨聲雷聲取樣，但我拍攝的場口卻是室內景，為免出戲，徐便替我一一抽走。」
黃浩然尋歌問樂的洽商，由電影籌備一直延續至後製階段，不過導演早在編寫劇本之初，亦已計劃在特定場口採用某些歌曲。阿厚（岑珈其飾）長途跋涉入梅子林找中學女神 Lisa （陳漢娜飾）一段，劇本已寫好用流行曲襯底：「女神出場那一幕，燈光和鏡頭調度都帶有玩味，我很早已想用王菲〈季候風〉營造戲劇效果，但稍有經驗的人都會知道，唱片公司開出的版權費將是天價，更何況是直接採用王菲的人聲，粗略計算都要二十至四十萬。喂，整部電影的製作預算都不過是二百幾萬，沒有理由五分一預算用在一首王菲上面。」這件事一直懸而未決，那個場口的音軌亦一直留白。
後來他驗收電影其中一剪，去到陳漢娜那一幕，MAEL〈花開正蘼時〉的副歌登時響起。「這完全是剪接師的功勞。因為我盡量放手給團隊發揮，剪接前就準備了一個『歌 folder』，裏面大部分歌曲都談好了版權，可以隨便使用。我從來沒有指定〈花開〉要放在哪一場，但出來效果卻非常配合。」原來根本不需要〈季候風〉。
導演侃侃而談，花了很長篇幅細述〈Home Alone〉和〈花開正蘼時〉兩種截然不同的使用手法。「我知道這種做法有奇怪的地方，這不是傳統商業片的走向，但當製作規模細的時候，為甚麼不嘗試一下？」他謂找配樂家特地創作音樂，有時可能不合心水，但當自己聽到已經誕生的作品或者試唱帶，反而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作品，至於配合劇情與否，已是後來的考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