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志淙:至少你還能在這裏,找到美事和夢想
訪問、撰文:瀧澤勳
攝影:Theo Pang
資深唱片騎師黃志淙,攝於他在香港大學本部大樓的辦公室。
如果匠人苦心孤詣,為的是創造聲音;音樂收藏家踏破鐵鞋,為的則是擷取聲音,收藏聲音背後的故人故事。資深唱片騎師黃志淙,歷年來儲下大量黑膠唱片和卡式帶,除了電台、家中和倉庫,他在香港大學本部大樓的辦公室,是另一個珍藏基地。
黃志淙是港大通識教育總策劃,部門今年一次喬遷,令他趁機翻箱倒篋,回首久違多年的珍藏,翻開昔日的故事,同時提醒他好好安置這些充滿歷史意義的唱片,將音樂承傳下去。雖然數之不盡的黑膠唱碟,間或年代久遠,但每當瞥見設計精美的唱片封套,他總能如數家珍:David Bowie、Sting、David Sylvian、坂本龍一、Max Ricther⋯⋯
唱針落下,炒豆聲襯底的旋律一響,購入唱片當中的因緣際會、唱片的創作班底,甚至與作曲家本人經歷的軼事,都一連氣地粘連了起來,跟溫潤的聲浪共振,聆樂體驗從此變得異常深厚。
第一章:唱針落下,故事響起
志淙小四那年,家中買了第一套挺簡陋的唱機,惟他只是借聽胞兄買回來的黑膠唱片,因為七十年代的七吋細碟,售價約五元;大碟則為二十元,並非輕易負擔得來。辛苦儲了五元,他買了人生第一張唱片,《俏郎君(The Way We Were)》的電影原聲。志淙輕哼 Barbara Streisand 開首一句「Memories, light the corners of my mind」,漫溯內心深處的回憶:「我不知當年的我為何對此曲情有獨鍾,年少時也不懂甚麼是戀愛,但這齣電影主題曲,卻是十分浪漫——遺憾的是,儲物狂如我,竟也遺失了這張細碟。」
以十九歲之齡加入商業電台,志淙視電台唱片庫為天堂。「那段日子很美好,我在浸會大學唸傳理系,其餘時間幾乎都在電台,為準備節目借了大量唱片,寫介紹辭,閱讀唱片歌詞本、音樂雜誌,電台像是我第二個學院,因此我記憶中的大學生活,猶似是在修讀雙學位一般。」回想少時,有段時間欠缺自信,這位唱片騎師直言,音樂讓人發現一個無限大的想像世界,「所以我才會做音樂和教育,因為我想把這些力量與人分享。」
由多年前以書信跟聽眾交流音樂,到今天於社交媒體宣揚音樂品味,志淙累積很多因為音樂而生的因緣際會。大批收藏,便是這些緣份的結晶。正當電台唱片庫邁向數碼化,他趁機接收一批舊唱片,延續它們的載體使命;友人移居外地,又獲他們割愛相贈;因着工作和個人旅遊足跡,他又在日本和英美的唱片舖尋寶,重遇少時擦身而過的經典專輯。以上種種,經歷三十餘年的積累,自然而然地讓志淙成為唱片收藏者。
我曾有十年時間沒有當唱片騎師,後來再次回到 903 時,便正值香港黑膠復興的熱潮。近年不少在本地以至海外嶄露頭角的音樂單位,皆以黑膠形式在唱片店冒起頭來,我亦見到很多重新發行、重新包裝的舊作。所以我很高興地看到,不同年代的載體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,例如新推出的黑膠大碟,封套也會印有串流平台的電子編碼,CD、串流和黑膠大碟三者的協同和糅合,反而令今天樂迷的聆樂體驗變得豐富。
艱困的時候,人們會懷疑音樂藝術的作用,惟志淙堅信此時的我們,更需要音樂:「音樂總能療癒吧,世上的確有很多灰暗的事,教人洩氣,但我早前看了 Billie Eilish 的紀錄片《The World's a Little Blurry》,我很感動。她曾是一個很脆弱,甚至傷害自己的人,但通過她和哥哥在睡房製作的音樂作品,她將個人的脆弱和晦暗好好抒發,從中連結世界各地很多樂迷。同樣,聆聽音樂為你提供一個極為私密的時間和空間,好好喘息。」
有人說,數碼聲浪都是無形的,在大氣間自由流竄,但在模擬制式(Analog)下,所有聲音都是烙印在唱碟的密紋,溫潤的聲浪背後,盡是有血有肉的存在。故對志淙而言,文化愛好者高舉模擬美學,例如重新愛上黑膠,並向 DIY 和手造工藝靠攏,是在劫難中追尋力量的途徑:「模擬制式不止是說黑膠,它與有機生活態度如出一轍,讓人學會歸零,以靈性角度找回血肉。當然聽黑膠有它繁複的程序,調校唱針、去塵等等,但正正是這些特色,令這套文化變得人性化。」
就算世界有幾壞,時代有幾差,903 總有我、你,同音樂,星期六晚八至十,You’re listening to Chi Chung’s Choice。
「至少令人知道,自己還能在這裏找到美事和夢想。」
第二章:「唱片舖是社群,至少你還能在當中找到美事和夢想」
近年大型連鎖唱片店退潮,志淙藉此回首昔日的唱片零售生態。他憶述八十年代盛極一時的金獅影視超特店,以及日本過江龍 Tower Records 皆在香港大型商場設立門市,而為人津津樂道的 HMV 更於 1993 年首度落戶銅鑼灣,其特大店(megastore)的經營概念,更創當時新猷。
行唱片舖的樂趣,就是你可以一邊尋找心頭好,一邊發掘更多心頭好。早年較多到英美等地,特別深刻的是曾經屹立倫敦牛津街三十六載的 Virgin Megastores,當年它是全世界面積最大的唱片舖,佔地超過十萬呎,足以讓人流連大半天。
「所以當 HMV 來到香港,自然成為一件具標誌性的大事。有段時期,我逢周末會在尖沙咀和皇室堡分店擔任客席打碟 DJ,而對當時的我而言,唱片舖是遊樂場,因為我在那裏結識到很多知音人。」志淙娓娓道來。他形容唱片舖的現場氣氛很親切,有時他會投射 video wall 吸引遊人,有些樂迷又曾上前跟他分享好歌,惺惺相惜。「買不買碟根本不重要,因為最重要是那裏建構了很重要的青年文化身分,密集的 DJ Show 和 Dance Show,是結聚的最佳場合。」
來到現在,Megastore 消失了,DJ Show 也不在唱片舖內發生了,但這個結聚的方式,卻從來沒有在小店改變過。「唱片舖不只是買賣的地方,它是一個社群,讓人交流結聚。我發現當中很多顧客都是年輕人,午膳時間就來流連閒逛,我有時也會主動搭訕,分享各自的喜好。因為音樂的核心是人,有心人經營一家唱片舖,便蘊釀很多代人對音樂文化的夢想。況且將箇中精神分享給下一代,是快樂的,至少令人知道,自己還能在這裏找到美事和夢想。」
唱盤上,唱片轉動,象徵周而復始的聆樂潮流,兜兜轉轉,由黑膠回到黑膠。這個同樣是人生的循環,也許唱針就似初心,力求方位穩定,角度不變,而生命巨輪恆久的轉動,讓它摩擦唱軌上微小的密紋,共振發出聲音。但即使唱軌微小,經過揚聲器,它仍然有權觸發很大的感動。在同一個時間刻度,有着相近而不相同的情懷,就是既私密又共通的 Unison。
特別鳴謝:Analog Dept. Records、Rock Gallery、White Noise Record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