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器匠人魏天威、劉天麟:「我們不是工匠。」

樂器匠人魏天威

視像通話甫接通,鏡頭還在對焦,嘎吱嘎吱的鋸木聲已在遠處低唱,然後一道男聲:「師傅,就位!」鋸木聲才戛然而止。魏天威趨步走入,坐在鏡頭前,而身後有四五十部小提琴,整齊地掛滿一牆。



作為一名提琴藝術家,魏師傅是老行尊,擁有近三十年製琴經驗。先天愛樂,樂貫中西,在中文大學也是唸音樂。求學歲月的他,已試着改良自己的小提琴。「那時家中有一間房,讓自己埋首研究,刮開漆油,拆開琴身,研究內部結構。」廿十來歲忽爾靈犀一開,視製琴工藝為畢生志趣,並在上海造琴大師袁鑄門下學藝,跨入專業的門檻。「但任自己窮一生精力研究,目前我還未完全踏進造琴之門,只是在門口張望而已。」話中藏着謙遜。



魏師傅下巴有花白鬚,總掛着笑顏,形象深刻,讓人勾起他那些風趣的金句:「常常有人問我:『一個音樂家如何可以成為百萬富翁?』答案永遠如此:『首先你要有二百萬。』」背後的艱鉅,不言而喻。憶起昨日,他語調電轉:「我很感恩。最初入行曾負債十年,靠做音樂教師補貼製作開支; 2003 年成功研發第一代『超靚聲』(“SuperTone”,魏氏提琴型號)後,否極泰來。」他坦言十年不易熬,但要製作出成功的提琴,一百年也不夠。



由擬定琴樣,製作外模、內模,到裝嵌側板、底板、面板,鑽造 F 孔,安裝低音樑,乃至鑲弦線、挑琴頭,來回潤飾數遍,到了這個階段,一部提琴還只是「白身琴」,把它多放兩年,才上漆油,上油後至少要待一年才能交付予客人。魏師傅直言,手工可以磨練,但靚聲是覺悟,本就難以名狀。一部琴有幾十種因素影響聲音,他就像蒙眼擲飛鏢一樣,不知中的與否,當中最大的秘辛叫可能性。「如果一個造琴師揚言自己找到製琴方程式,也是徒然。因為這一門學問,永遠沒有最好,好聲音有無限可能性,與人類的精密感官一脈相承。製琴沒有一勞永逸,所有你看到和看不到的提琴組件,我都會進行實驗。」魏師傅堅持每部提琴各有不同,拒絕倒模生產,只因他不想浪費任何一次追求更好聲音的機會。



「當你造琴到了一定時日,聲音或會大同小異,那就是瓶頸時期。只有打破外殻,繼續研究設計、物料、上油方法與靚聲的原理,音色才會進步。不怕說,我不是要製造跟史特拉提法利 (Stradivarius,名琴品牌) 質量相等的提琴,魏氏提琴應以做到比它更好為目標。我差不多試遍世上大部分的木材,我差不多試遍世上所有的寶石、黃金、白金⋯⋯任何可以化為提琴物料的名貴之物,我都試過。」壯語背後,這位大師有一份藝術家的自傲。製琴工藝浩瀚,少一點自傲不成,他懷着對個人手藝的信任,立下鴻鵠志,畢生侍奉音樂。既謙遜,又自傲,沒有比匠人精神更貼切的詞彙,形容這種心態。



鋸木聲在工作室迴響,木屑在空氣中漫舞,提琴簇擁着魏天威的生活日常,難怪人琴合一,一生弦命。這位匠人,對物料有着瘋狂的執著,三十年來不斷究極,卻從不乏知音:「自第一代琴研發成功,我的技藝開始被人信任,這方面我很滿足,因為賣琴收入可以支持我基本生活,同時讓我創立工作室,繼續研究,回饋客人支持。」談起為客人度身訂造提琴,大師娓娓道來:「每做一部琴,我都是想着那個人來做,所以客人往往要來店數遍,讓我聽聽他們的琴聲。若客人是一位能量深厚的獨奏家,他的提琴應以傳遞勁道為核心,琴身亦可以厚一點;而業餘表演者或室樂手,則需要一部靈敏的琴。」魏師傅把每張訂單視作試驗機會,試到現在,第三十代的質量不亞於世界級名琴,但他依然謙虛:「現在當然比第一代好,但不表示第三十一代不會退步,我年事已高啊,觸覺未那麼靈敏了。」坐在他旁邊的愛徒一笑。



訪問之初,鏡頭後有道男聲,就是來自徒弟劉天麟 (Dick) 的。作為港產口琴品牌 Kepler Instruments 的創辦人,他的本業為機械工程設計,同時精通攝影,如今向魏氏拜師學藝,觸類旁通,雙手滿是技能。 Dick 之所以與音樂工藝邂逅,或多或少因為他是一個「廿四孝」父親:兒子吹奏口琴,所以他改良口琴構造,改善性能,創造獨一無二的型號;女兒拉奏大提琴,他又遍尋好琴,明查暗訪下,聯絡上這位居於西貢的隱世高手。

Kepler Instruments 創辦人劉天麟



魏師傅細說重頭:「閒談間得知天麟有自家口琴,我很詫異,因為口琴不易製造,但天麟造出來的口琴質素精良,證明他也懷有對手藝的熱誠。既然大家同有聲音的追求,是故我以改良提琴的靚聲方法,嘗試提昇口琴的聲音質量,同時將提琴工藝傳授給他。」與其稱呼二人為師徒,合作夥伴可能更加合適。



Dick 比較着兩種技藝:「口琴製造師有時頗像建築師,敲定式樣 (prototype) 後,組件設計都已固定,依賴精密機械生產;提琴的每一寸,卻都是親手製作的,手法差之毫釐,聲音繆以千里。使口琴聲音更上乘的手藝,卻沒甚麼人研究過。」 



魏師傅回溯兩種樂器的沿革:「沒錯,製作質素精良的口琴很難,甚至比提琴更難。口琴歷史較提琴短,也不多人願意花大量金錢追求口琴的質量,有價未必有市;但在數百年的概念灌輸下,大眾認定提琴是造價昂貴的樂器,因此也很願意投資。當製琴工業蓬勃,工藝自然越來越精湛。」



Kepler Instruments 出產的是半音階口琴 (chromatic harmonica) ,有 14 和 16 孔,袖珍琴身內藏 56 及 64 塊簧片,亦有簧板、膠片、吹咀、琴蓋等精細部件,琴身裝有按鈕,為口琴增添半音 (semitone) 的靈活性。問及現時市面上的口琴有何流弊, Dick 說初學入門級口琴是消耗品,其子 Paco 最高記錄是一個月替換三部,折舊率可想而知,他說罪魁禍首是構造:「練習時把簧片吹斷,是正常不過的事,但琴身和簧板都以木釘牢固,難以拆開維修。即使你能撬開,琴身已經散碎,不能重嵌再用。換言之,只要一塊簧片斷了,整部報廢。」唾液積存產生銅銹、琴身漏氣影響演奏⋯⋯ Dick 觀察到口琴有很多減低耐用性的設計,遂利用本業經驗改良構造,提高這款樂器的保養度,未來亦計劃開辦工作坊,以便用家日常維修。



品牌行分級制:口琴用料分不銹鋼、鈦合金、銀三類,背後全是高端技術。 Dick 透露鋼材醇度越高,越難加工,因此也要配備高性能、高精度的切削機器,成本一闊三大;純鈦聲音鈍,不宜入樂,於是他反覆測試不同編號的鈦合金;鑄銀倒模有砂孔,影響成品聲音和耐用性,因此他將汽車零件生產線上的真空鑄造技術應用於銀料製造,所有部件力求精度嚴謹,收窄公差,才能令口琴達致最佳狀態;至於頂級的口琴木蓋,則有魏師傅的木材和技術加持。如數家珍暢說一番,Dick 語重心長總結道:「口琴可以是藝術品。」



製琴商崇尚薄利多銷, Dick 反其道而行:高成本的投資,不大眾化的定價,目前的客戶多是少數講究口琴質素的用家,縱然主流市場未理解口琴背後的技術成本,甚至不全然洞悉製作口琴的學問,他甘願拓荒,他深信口琴文化可以在港發揚光大,享有更高認受性。屬於劉天麟的匠人精神,是倔強。



「口琴文化其實頗是香港的象徵,以往我們有很多口琴大師:馮安、梁日昭、黃霑、英皇五重奏、李尚澄等等,人才濟濟;這一輩目前有 CY Leo,但依然有很多新晉冒起頭來。」讓昔日的輝煌留在昔日,兩位匠人專注做今天的工藝,打好今天的港產品牌。或者魏氏提琴和 Kepler ,不只是商標,而是一種價值,不亢而不卑,倔強不張狂。不需商標記認,你我都能分辨出真正的港產品牌。



訪問結束,嘎吱嘎吱的鋸木聲,又復低唱。



(全文完)



採訪/都靈、瀧澤勳

撰文/瀧澤勳

場地/魏氏提琴



鳴謝劉天麟先生進行聯絡及拍攝工作,並促成是次視像專訪。



貳零貳零年玖月拾壹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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