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《二次人生》配樂談

除了戲院裏的因緣和合,電影本身就是人齊埋班的藝術。成就一齣電影,靠導演,靠編劇,靠攝影、演員、美術、效果⋯⋯但不要忘掉,還有配樂。導演與作曲家的思想碰撞,糅合了兩種雋永的藝術媒介,影像與音樂,在時間軸的同一點上相遇、並行,繼而錯開,難道又不是一場又一場因緣嗎?


適逢長跑勵志電影《二次人生》上映,導演何力恒與原創音樂作曲家戴偉談起他倆在戲裏戲外的結聚。何力恒執導廣告十載,期間認識做廣告配樂的戴偉,自此一拍即合,合作無間。


二人邊做廣告,邊暢談電影藝術,有次導演透露將來想躍升大銀幕,豈料說着說着,二人回溯過去,才發現彼此淵源結得比想像更早。


「有一天他忽然問我:『你是不是唸培正小學?我也唸培正的。』而且他的胞弟跟我太太,是到現在還很熟稔的中學同學。」戴偉憶述。


何力恒臆想:「我和阿 Day 曾在同一個小學校園內生活過幾年,不知道有沒有碰過面呢?但幾十年後竟然在廣告界重遇,才發現這件事。」


在這場影像與音樂的 UNISON 背後,或許早已有相遇而不相識的 Sync Points。乘着淵源,《Music and Story》跟兩位談電影,談配樂。


M:《Music and Story》

何:導演何力恒

戴:作曲家戴偉

何力恒:人生是長跑,不能沒有夾道人群的吶喊聲


M:《二次人生》的故事藍本?由最初構思到正式開拍,中間經歷了甚麼困難?


何:故事在 2013 年左右有初步構思,我很想寫一個故事,鼓勵終日渾渾噩噩,沒有目標的人。資料搜集時都了解過很多個案,不少皆與跑步有關,他們經過有心人鼓勵後,由一公里、兩公里慢慢疊加,走出陰霾,最終跑到十公里長跑。這些由 2013 年開始累積下來的故事,令我更相信香港需要這樣的一部電影,但期間一直遇不到投資者,直到 2018 年。事成後,經原創音樂戴偉介紹,我找來柯星沛擔任監製。柯先生和我花了半年改動劇本,反覆修改主線的重心,直至 2019 年 9 月左右開拍。


M:構思這部勵志電影時,已經打算以長跑為主軸?


何:是的,香港有很多喜歡跑步的人,而且長跑本身是挺有型的運動。長跑與群體運動或者其他競技很不同,它是非常個人的 commitment,你沒有藉口不去完成,只要有一雙腿、一雙鞋,你用雙腳走到終點都可以完成得了。你不是要鬥贏對手,而是自己完成一件事,與人生很相似。


M:電影中不乏街跑場口,與大型馬拉松不同,為甚麼當初會這樣設計?


何:寫長跑題材時,我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了「全城街馬」。作為香港第二大的長跑賽事機構,「全城街馬」的創辦人很支持我拍一套講街跑的電影。他們介紹我去看日本一部小說,叫《強風吹拂》,講述箱根一班渾渾噩噩的大學生,一起完成連續兩天的長跑比賽。我看到那部作品最大的感受是,原來在日本拍街跑,觀眾永遠都在兩旁,與跑手距離很近。反觀香港某大型長跑比賽,跑手都是在大橋和公路上跑,不會看到打氣人群,那不是我想說的故事。我想說的是長跑期間,兩旁都會有很多人為你吶喊,所以在《二次人生》中所有長跑場口,我都刻意選址九龍城、土瓜灣的長街窄巷拍攝,並將人群的畫面和聲音放進去。夾道人群在吶喊,跑手是聽得到的。放諸人生,我們遇過這樣鼓勵自己的人嗎?


M:社會動盪加上疫情,為這部電影的製作和上映帶來波折,現在上映日終於定了下來,回看整個過程有甚麼體會嗎?


何:在拍攝第二天,原先的投資者退出,所以我和戲中主角一樣,都是一步步捱去終點。本來《二次人生》不是在拍我自己的故事,但原來製作過程中,我與角色都在同步。面對資金的困難、社會氣氛,乃至反覆的疫情,未來依然很浮動,但至少看到上映的𥌓光。每個導演的第一部電影,都要很多人幫助,加上今次製作過程的辛酸,令我確信自己若非拍長跑題材,應該少了不少支持。一路走來,我都舉辦過很多特別場,沒有那批觀眾的支持和推介,自己根本不敢想這部電影會做出甚麼成績,但現在我反而希望它帶來一些迴響。


M:導演為戴偉(Day)的配樂提供了甚麼引導?


何:我自己不熟悉音樂當中的細節,所以由我拍廣告的日子至今,自己都是聽音樂整體的感覺。這些年來,我只會向配樂家解釋心中大概的構想,或者找音樂作品作為參照,但我堅持配樂要很 minimal。創作過程中,阿 Day 與我的溝通沒有停止過,所以他也很明白我想呈現的感覺。


M:除了由陳健安(On 仔)主唱的主題曲,劇情亦加插了一首「小六畢業歌」,導演怎樣看它們在敍事線的角色?


何:我構思劇本時,腦海中已有不少畫面概念,而且因為是我自己掌鏡,結果出來的影像也非常貼近當初的構思。一直與我緊密溝通的阿 Day,也寫了配合畫面和情緒的音樂。小六畢業歌在整部戲只出現了兩次,一首一尾,但它所串連的場口,已直白交代全部重點。連同 On 仔唱的主題曲,這兩首插曲皆由林寶填詞,他很明白我的劇本,而且因為創作時正值社會氣氛相對低迷,他寫了淺白但有力量的文字。即使到了現在,我仍然覺得大家很需要這些歌詞。

香港保國分部灌錄   戴偉:這部電影需要細膩的音樂


M:《二次人生》含有音樂的場口頗多,當中亦展現不同配器和音色,你是怎樣判斷配樂的基調?


戴:我由劇本創作階段,已經與導演緊密溝通,所以很清楚導演只需要淡然的音樂,不能太有戲劇性,但導演也很放手讓我處理,所以特別感謝他對音樂創作的尊重。配這部戲的難度在於拿捏平衡,你要如何在簡約的編制上,展現濃郁的情感。尤其在劇情後面的承接,我都花了點功夫,做了不少聲音上的實驗,令整部戲的聲音效果連貫一點,同時展示多些變化。


M:何否分享這些實驗的內容?


戴:劇情開局比較隨性,所以我就嘗試在音樂呼應,譬如在第一場,我為大提琴的獨奏旋律設計了一些 Free tempo 的演繹,我自己當然會用電腦模擬一次,但到了真正錄音,演奏難度會相應更高,需要跟樂手緊密溝通。大提琴手譚聰很好,除了演奏技法上的好,他很能掌握音樂背後的畫面,樂譜以外會有額外的投放,在慧瑩(陳逸寧飾)離世一幕,有另一段大提琴獨奏,譚聰錄了一次後,就建議不做太多震音(Vibrato),甚至嘗試其他演奏法。


M:電影前半部分較多獨奏樂器,隨着劇情發展,後半更多是由保加利亞國家廣播交響樂團演奏的樂段。大型編制與香港小品題材有何化學作用?


戴:閱讀劇本後,我認為整部戲應以較 intimate 的室樂主導,惟導演在後半部分用了不少蒙太奇,負載濃郁且深層的情感,的確需要較大的編制承托。但另一邊廂,我考慮到傳統樂團的龐大弦樂組,予人厚重磅礡之感,未必與整體氣氛匹配。因此我選擇做不同樂層的並置重疊,一方面呈現樂團應有的厚度,同時亦令觀眾聽到每一個樂部有如弦樂四重奏般細緻。是故這部電影的原聲帶是分開錄製的。樂團部分是在保加利亞灌錄,而獨奏樂段則由香港演奏家處理。


我與本地演奏家在錄音室有很多雕琢,但這一種工作模式,恐怕不會在管弦樂團的錄音時段實現。第一是因為疫情下我沒有親赴當地,遙距錄音的工作氣氛都會較緊張,每一分鐘都是金錢嘛,你很少可以嘗試不同的演繹版本,團員也不會提議甚麼想法。但其實在香港做配樂,一樣不會去到這個細緻程度,這與片種有關。正如動作片的情緒來得直接而澎湃,不需要配樂慢慢鋪墊,所以也鮮少追求微妙細膩的樂思。但在《二次人生》,我卻可以嘗試更多嶄新的設計。


M:特意跟這個知名樂團合作,當中有沒有甚麼原因?


戴:是數年前另一位配樂家朱芸編推介給我的,自此我便經常找此團合作。每一次錄音都令我感受到其專業水平,事關樂團有極完善的制度,自設指揮和監製,遇上演繹失誤,他們會自行再錄,不會勞煩作曲家處理。除了特別演奏法需要臨場溝通,他們做出來的第一 take 已很令人滿意;第二 take 已是斟酌情感展現。


M:你配過很多不同的電影作品,這部作品有沒有讓你開闢突破?


戴:最大的突破,是用了很多木管樂器。一般商業作品甚至電影,很少需要大量木管樂,因為它的音色不太 modern,情感也不太濃烈。恰恰何導演需要很淡的音樂,木管樂反而排上用場。自此之後,我更喜歡在小品電影加入木管樂器,營造特別一點的聲效,不然來來去去都只是弦樂。


說到這裏,我想談談《小丑》(Joker,2019)。Hildur Guðnadóttir 的原創音樂以大提琴獨奏主導,作曲家厲害之處,就在於演奏法的設計。創新的彈撥和弓法,糅合實驗性的拉奏位置,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聲響。因此是不是每當角色在鏡頭前哭泣,大提琴就要煽情地震音?絕對有更多可能性。配《二次人生》時我也有想起《小丑》,參照她如何令音樂的語言不落俗套。


M:你會怎樣形容配樂在一齣電影的角色?


戴:電影音樂填補對白和畫面以外的空白,幫電影道出一些無法用文字和影像表達的額外資訊。它是在電影內唯一一個實體的情感催化劑。如導演想觀眾在某一個場口哭,而影像已經定了下來,那你就只能靠音樂。


M:你的配樂工作涵蓋廣告跟電影,你認為兩者最大的不同是甚麼?


戴:廣告的發揮空間少很多,而且現在的廣告客戶聽很多音樂,都會有自己一套意見:『不如這裏另加一段音樂入去?』或者忽然說:『你的 strings 好大聲!』但裏面根本沒有 strings!不過,又因為廣告的功能各異,反而讓我接觸很多不同樂種,例如近年非常流行的電子,創作過程中又會覺得『幾得意喎原來!』


另邊廂,電影配樂則有很大創作空間,滿足感亦然,因為為影像創作全新的旋律,是真正的用音樂說故事,令我深深體會到音樂可以改變畫面的感覺,甚至連導演也會覺得驚喜,是電影音樂最好玩之處。


M:你覺得香港電影圈不太重視電影音樂嗎?有沒有介意觀眾看不到自己的付出?


戴:是的,在很多方面都反映了人們不太重視電影配樂,例如是預算,外地有些製片商會將製作成本的百分之五放在音樂,這是相當多的份額;又或者以一筆高昂的費用,事先購入大量歌曲的版權。香港則很少有這種情況,所以在配樂的同時,我也很願意兼製這些歌曲,那就不必多給版權費,況且我也樂在其中啊。


但——有時我都明白,香港本身的文化不太注重純器樂,不像日本會有長期播放古典音樂的電視頻道。可我又覺得年輕一代更重視器樂,因為在成長階段大家起碼都學過一些樂器,即使當初不是自願,但浸淫下總會有些得著。所以我在浸大音樂系兼教配樂時,也覺得學生比我們當年厲害啦。


M:你會怎樣提昇大眾對電影配樂的認知?


戴:前年我跟其他同業成立了一個集結香港配樂作曲家的協會,但目前還是起步階段而已。即使我本人力量有限,我同時也極力爭取為自己配過的每一部電影推出原聲帶,在數碼平台流通。



冰島作曲家 Hildur Guðnadóttir,憑着《小丑》奪得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時,在台上說了這句話:「一個電影作曲家,不會比他與導演的對話更具創意。(A film composer is only as creative as the dialogue with the director.)」電影音樂是溝通默契的結晶,何力恒與戴偉的關係,或者不一定以文字裝載,更多是藉着電影語言、音樂語彙串連的。二人面對各自的專業,有各自的執著,來到《二次人生》,兩份執著交匯齊奏,延續當初的因緣。


鳴謝|高先電影

訪問|都靈、瀧澤勳

編輯|瀧澤勳

攝影|Yau Photography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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