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小說:道聽途說

文:瀧澤勳

「李先生要去慶功嗎?」下屬問道。

「你們去吧,我有約,今晚直接機場集合吧。」答道。

團隊在大阪公幹完畢,回港前有場例行的慶功宴,一般我都會推卻,寧可一人在市內漫溯。

散去了回望

有著丁點孤寡

但自由

想拆開交結的網

獨佔天清氣朗

自京都駅明曠的車站大堂而出,是烏丸通,京都市中心一道自南向北的街道。沿着烏丸通有地下鐵站和地下街。

記憶中的我,喜歡在地面步行,步行時還要戴起耳機,一直前往烏丸通的盡頭,這段腳程,我走了十數趟。

走過京都名勝東本願寺,看那巍挺的寺簷,依然殘餘白雪,才發現今年京都又下雪了。

「真難得,京都都不愛雪落。」自己心念說。

「喂,聽一聽。」黃仲康說。

「誰的歌啊?」我問。

他將耳機線繫起,掛在我的耳廓上,然後牢牢戴上。 

兩人有默契地把雙手插在各自大衣的口袋裏,白色的耳機線,與寺簷的雪一樣白,成為二人唯一的聯繫。我曾經很喜歡這種感覺,沒有牽手,卻有心聲的聯繫。

「誰是林家謙?」我問。

「你不覺得這種聲線很有況味?」康繼續說起對這位歌手的感覺。

「甚麼是況味?」

「你有沒有讀書?」續稱:「況味是指,當人經歷刻骨銘心的事情,而後得以釋懷,他說的話,他對世界的感覺,都會變得極淡然。」

對話沒有繼續在腦海回放,但耳畔的歌,卻一直循環播放。

耳機線還在,不過現在左右兩邊,都架在同一人耳中了。如今再聽〈一人之境〉,我只覺得是場贈興。

一個人原來都可以盡興

多了人卻還沒多高興

沉默看星

聽到月光呼應

繼而平靜到訪這一人之境

不知為何,這首歌有種無力感,令我覺得主角只是裝作怡然自得,所有淡然都只是創傷後的強顏歡笑。

對於歌曲的解讀,他說我通常有倔強的偏差。

開首幾小節的琴聲很孤寡,即使配合貝斯低唱,都是孤獨的。即使後來電結他和管樂撥開雲霧,看似夜涼如洗,明曠澄明,但編樂變厚的結局,仍是裊裊琴聲,如同開首一樣。

回想,遇到康之前,我不需要說原來,已很懂一個人都可以盡興,但不知怎地,後來自己變得難盡一個人的興。

[Basic.] 咖啡室座落繁華的京都市中心的四條通上,推門而進,衝着來的是咖啡豆與酵母的混合氣味,以及當年的黃仲康和李彥,坐在窗邊一排卡座。

「剛才聽你打電話用廣東話,香港人?」康開門見山問道。

「是的,到大阪公幹,完成工作便來到京都,想到處逛逛。」彥努力從康身上游開目光。

「我做攝影,有個案子在這邊,趁機過來數月,旅居一下。」

***

「這幾天應該會抽空去美秀美術館。」

「我也想去啊。」

[Basic.] 咖啡室,今天已消失了。

建築結構沒有拆毀,現在卻成了時裝店。

某段曾經深厚的過去,某些濃墨重彩的身影,頃刻坍塌成一縷空氣。

咖啡室長年不滿座,而且沒有背景音樂,十分寧靜。喝起拿鐵,我們看着窗外的雨景:貨車疾馳,路邊水花略濺,後面那位披着透明雨衣的男子的自行車,後籃載貨很高,駕駛技術卻是游刃有餘;行人步速很快,大衣的角隨步履輕揚。這樣就半天了。

都不知道是我嚮往漫遊回憶,抑或現在的我一直遭回憶幽禁,還誤以為自己有自由。

因為我也不想給予自己自由,這樣的情感自由,一盎士都足以致命。

「一個人原來都可以盡興」裏的「原來」,大概負荷恍然大悟的重量。我一個人本身可以盡興,但沒有曾經抗拒一人之境,我們也許不會明白,一人之境其實有多寬廣,寬廣到足以容納所有關於兩個人的記憶,如宇宙不斷膨脹。

自 [Basic.] 咖啡室緩梯而下,地庫是唱片店。

貨架上,那些七八十年代樂隊紀念汗衫、印着唱片廠牌標誌的隨身裝、襟章。牆上的都是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轉和四十五轉黑膠唱片、彩膠、周年紀念版透明膠,同款不同色。

這個空間不屬於任何時代,時間概念會被扭曲錯亂,很多人,包括我們,在這裏待過許多個不知時日過的好時光。

最不可思議的是,即使這家唱片店陳列的都是流行和搖滾音樂商品,背景卻播着浪漫時期的鋼琴曲,先是舒伯特的奏鳴曲,繼而是蕭邦的夜曲。康的耳朵很靈敏,聽到古典,會去找店內的古典唱片,然後彥會跟着走向那狹小的一隅。後來二人來得多,找也不用找。

「原來你愛聽夜曲?」彥嘴裏問起。

「蕭邦不是我最愛。」康一邊說,一邊有目的地翻找。

「John Field?」彥追問。

「你喜歡 John Field 哪一首?」

「夜曲第十五號吧,溫習時我常聽的。或者樂曲的頻率與我的腦電波相通吧,因為它很令我集中心思。大部分時候我會單曲循環,周而復始的播放。」

彥不知道,跟他腦電波相通的,不只夜曲第十五號。

但康知道。

終歸沒有太多人知道彥和康之間的事,畢竟這樣的愛,他們不想現世壓垮。但無論是怎樣的戲碼,怎樣的角色,愛不任由單曲循環,甚至不一定有完整的尾聲,淡出慢收已是小確幸。更普遍的是隨機播放,中途插播。

「不如買一台手提黑膠唱片機吧!」

「行李廂哪有位置?」

「鋰電池不能寄艙。」稍頓,續道:「要是不買,我們怎樣播放那些黑膠?」

「香港也有啦,為甚麼要專誠在這裏買?」

「這裏買便宜很多啊,自己帶回去,不用付空運郵費啊!」

「其實黑膠不一定要用來聽的。」

還在我家,還是還在他家,還是寄人籬下,唱片機後來的去向,我已經記不起。

我只記得一分錢一分貨,低廉價格,唱針質素自然粗糙,刮花了幾張黑膠的唱軌,殘留不可逆轉的傷疤。

那次離開 [Basic.] 咖啡室,康突然沉默了,沿着四條通一直走,彥不知他正往哪裏去,卻默默後隨。

緣份初結,下雨,不過四條通有上蓋,故他們不必打傘,更站得遠遠,行人間中從兩人之間穿過。

然後康哼起菲爾德的夜曲十五,那個孤寂的開局,A-E-F-D 的主題動機,還在我的耳廓裏,如同那天的天氣,拘謹、壓抑。慢板後來發展成律動的段落,是細雨綿綿的諳淡的調劑。

四條通其中一段,是人車兩用的四條大橋,橋下是鴨川。

康在橋上停下腳步,垂低頭看着流水。那裏沒有上蓋,雨仍綿綿,彥要揚起透明傘,遮着他。二人走得更近,他卻沒有說話,他也沒有說話。

眼前這個攝影師的臉,白如積雪,略泛暈紅,積壓着許多不想說的秘密,一幀幀壞情緒,都沖印在臉上。

日落前,雨停下來,鴨川頓化流金,橋上絡繹人潮,也是流金,而他的臉就是固態的金,因為眼睛映成琥珀,而眼淚沒有奪眶。

他依然沒有說話,他依然沒有說話,二人聽到一首無字之歌。

夜曲十五開場很鬱悶,明亮了一會兒,最終又以鬱悶收結。慢板慢得可佈,收結是個遲遲不決的和弦。作繭自縛的人,不會歇斯底里,不會掙扎,只有自甘沉溺,拖拉腳步,扛下厚重的回憶,在一人之境苦行。

天氣很冷,我呼一口煙霧,遮蔽眼前的鴨川。忽然遠方傳來男聲:

「喂,很久不見啦李彥,竟然能在這裏碰面!」

「喂,輝!」

「返鄉這麼多次,還是第一次碰到熟人。又來工作?」

「寓工作於旅遊嘛。」

多年未見的是中學同學梁輝。出身後,能連名帶姓呼喚的人,除了現任和前度,就是中學同學。輝和我都有默契,一番寒暄後,便好好道別,沒有戳破安好的距離。

還有剎那,我抱有這麼一絲希望,轉身見到的是黃仲康。

四條大橋上,人來人往;四條大橋下,鴨川長流。

我在橋上看風景

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我

卞之琳《斷章》

鴨川毫不特別,唯一特別是那流水聲,沒有其他地方比在鴨川的流水聲上說話,更冷冰,更刻骨銘心。

華燈初上,黃仲康仍不願離去,因為他想掌握他以前的回憶,緊緊不放。

如今我也一樣,不願離去。

我同時深知,一切將隨鴨川流到下游。

入黑了,我沿路折返,直至回到前身是 [Basic.] 咖啡室的時裝店門前,旁邊車水馬龍,我卻只感受到那時的燈火、氣溫、音樂。

我極欲重溫多一秒,又難以承受多一秒。

幾乎憋不住淚了,我就此截了計程車,直奔機場。

每盞街燈都是倒數,車子快速掠過高架公路,我先看見京都的古剎,接著是大阪的璀燦,中間還夾雜着小城小鎮的無光。

我不打算再回去了。

那家咖啡室早已不在。

時裝店將待在這裏,直至換裝成其他商店。而不知何時之後,整幢建築會被拆毀,還原交吉,然後裝修成一家新的店,然後再拆毀、還原、裝修,然後再拆毀。

四條通依然車水馬龍,鴨川仍若流金。 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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