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小說:良夜將盡

文:都靈

晃南好不容易在快餐店的一角找到位置坐下,對面座位突然冒出一個頭來,嚇個半死。看清一點,對方是一名穿著同校校服的女生,束及肩短髮,前額的頭髮差點遮蓋了眼睛。

原來那女生剛才只是拾回落在地上的原子筆。

晃南內心糾結著,「怎麼辦才對呢?我本想找一個無人的位置。」

他想放下快放進口的漢堡,然後提起盤子離開。但心中又再想:「現在看到她才離開座位,好像有點不禮貌。」

可是這樣凝住動作更加礙眼,他目光慢慢移向該女生。

她可是一點也沒在意晃南的存在,只是戴著 Bose 耳機,口中唸唸有詞,好像在唱歌似的,而手則拿著原子筆在餐紙上寫著什麼。

Night Diver

晃南只聽到她唱出的一句歌詞。

歌曲完結,女生終於感應到晃南的目光,回看了他一眼,然後急速低頭。

可能女生也是方才才得知對面座位有人,嚇了一跳。她匆匆咬了一口麵包,便慌忙離開現場。

「她應該吃飽了吧?」晃南向著對面座位,桌上還剩半杯可樂及一整包薯條的餐盤。

晃南終於如願以償享受了一頓寧靜的午餐,臨離開之際,忽然看見座位上有一本筆記簿。

難道是她落下的嗎?

「什麼年代了,還有人寫筆記嗎?」

瓦通紙作封面的筆記簿,粗糙而有質感,也散發出淡淡的書紙味道。

在好奇心的驅使下,還有打算將筆記簿還給主人的想法,晃南翻開了筆記簿。

6D班  宋佩如

「她跟我竟然是同班的?」晃南吃了一驚。

***

「誰是宋佩如?」晃南問他的死黨兼鄰座同學。

「誰呀?沒聽聞?」

晃南亮出她的筆記簿。

「可能是小學六年級時寫吧?」

「不會吧?」當晃南想再追問時,「你看看這些日文意思是什麼?」

晃南將佩如寫在餐紙上的日文字照了相片遞給鄰座同學看。

如果可以回到那時候

我可以做些什麼呢

大概什麼都不會改變

現在的我一定無法改變

「這是那位剛自殺的明星遺作的歌詞。」鄰座的同學愛好打日本電玩,略懂日文。

當晃南想再追問時,鄰座同學已與別人商量今晚何時網上連線打電玩。

*** 

2020年7月18日

世界上再沒有三浦春馬此人

筆記簿某一頁是如此的寫著。晃南當然不知道三浦春馬是誰,可是上網找一下,就不得了。

原來這個三十歲的男人,童星出身,主演過多齣受歡迎的日劇,就連電影、舞台劇也能找到他的蹤影。最近還進軍歌唱界,他的第二首單曲〈Night Diver〉就是他的遺作。音樂短片拍得富動感,舞蹈展現力量,如果不看歌詞,以為是一首充滿能量的樂曲。日文歌詞為何可以如此?

此曲一周間點擊率超過一千萬。而世界各地的支持者,紛紛以不同的方式,或跳舞、或翻唱、或剪輯以往片段、或彈奏此曲的方式來對偶像作最後的道別。

「一個有才華的人,粉絲才會以自己各項才華作道別的方式吧?」

晃南深夜在淡黃色的桌燈下翻閱佩如的筆記簿。

「佩如必定是他的粉絲吧?」

筆記簿內寫的很多片段式文字,不大完整。

「這樣窺看好像太不道德。趕快去睡,明天回校交還給她就對了。」

人死後,遺作聲價十倍。

這就是靈魂的價格。

翻頁後,看見藍色的筆痕深深的壓進紙張裏。

「靈魂的價格?即是她認為作者將自己靈魂出賣,然後換取自己的作品可以留世或更高價錢?真的是這樣嗎?靈魂……可以這樣出售嗎?」

晃南闔上筆記簿,倒頭便睡,可是總是心緒不寧,輾轉反側。

如寂寂無名的死去,那麼靈魂便不值一錢。

他還是按捺不住的繼續翻看。

靈魂重 21 克,可按重量出售嗎?

「我的靈魂,」晃南伸手望向天花板。「值多少錢?」

耗盡靈魂寫成的,猶如網絡世界塵埃。 

降在石上無聲,落在水面無痕。

為這顆軟弱的心

賦予一個活下去的理由

My heart beats faster

Night Diver

「江晃南!」鄰座同學從後推了晃南一下。「喂!你最近怎麼變了書呆子?」

晃南不想回應,極力迴避。

「21 克?怎樣看這本書也與你不相襯。」鄰座同學欲搶走他的書本。

晃南轉身避開。

「今天放學後有空嗎?」晃南搖了搖頭。

同學將手搭在晃南的肩膀上,「是否佳人有約?」

「神經病。」

「你不是在找那個宋佩如嗎?」

晃南立即掩著同學的嘴巴,不讓他多說。

***

晃南第一次走進香港大會堂這麼正式的音樂表演場地,看見一眾樂迷等候進場前都談笑風生,顯得自己有點格格不入。

「希望見到她吧!」晃南手上拿著一張音樂會門票。

柴可夫斯基音樂會

第六號交響曲《悲愴》作品Op.74

音樂會門票是於筆記簿內發現的,可能是她早前購買的門票。她會否認為有人拾得筆記簿後發現門票,前來交還?這樣說來碰見她的機會比中六合彩還要低吧?

儘管如此,晃南目不轉睛的看著每位進場的人士,就像在校門口守候宋佩如一樣,希望能再看到她的身影。那個束著及肩短髮,前額的頭髮差不多掩蓋眼睛的她。

可惜過盡千帆皆不是,晃南差點成為了大會堂的望夫石。

「只有從藝術家靈魂的深處傾瀉出來的音樂,而又被靈感所感動的音樂,才能夠感動聽眾,佔有聽眾。」場刊上引述柴可夫斯基其中一句說話。

「靈魂的深處……」

就在晃南深思的同時,突然樂聲響起,演奏廳大門慢慢開啟,觀眾開始魚貫進場。

從沒有聽過音樂會的晃南,想邁步離開,但又卻步。

「是否應該進場?」

領位員領晃南到他的座位。他發現座位位置十分理想,對著舞台的正中央,不太近也不太遠,也可清楚看到樂手的面孔。

「嘩!原來這就是管弦樂團。」看見台上眾多的樂手,對初次現場欣賞交響樂的他來說,場面十分震撼。

指揮進場,觀眾拍掌,然後樂聲緩緩響起。這一切經驗晃南都覺得新奇有趣。台上有著大大小小不同的樂器,他只知道小提琴,其他的也說不出名字。

可是……

這是柴可夫斯基離世前九日才正式公演的作品,開首兩章帶點沉重悲哀的氛圍,管樂擔當了大部份任務,吹奏出哀怨動人的旋律。可是,晃南聽得呵欠連連,不懂欣賞。來到第三樂章,終於旋律節奏變得激昂,令晃南精神一振,開始專注於台上樂手的演奏。

到了最後第四章節,氣氛變得沉重,一眾小提琴手一同拉弓,上下一致的移動,彷彿拉出千條萬條金色的線,牽引著觀眾的心。

柴可夫斯基最後的作品,與莫扎特安魂曲有相似之處。作曲家耗盡自己的靈魂,投放在旋律內。他可能覺得以音樂,比用文字更能抒發他的鬱悶。如果為音樂配上畫面,就像在廣闊又寒冷的俄羅斯,一名男子孤身在籠內跳舞。因為在籠內才會安全。

安全?男子在籠內每跨一步,身體少不免會與圍欄碰撞。舞蹈完畢,跳舞的男子已遍體鱗傷,奄奄一息的伏在籠內。聽到此刻,晃南已淚眼盈眶,全身也毛管戙。

「咦?」晃南看見台上小提琴席最接近指揮的位置那個女孩,她不就是?

此刻剛好樂曲完結,全體樂團成員起立敬禮。女孩的目光與晃南對上了,大家同時露出詫異神情。

她與江晃南在中環海濱長廊的某位置坐下吸一口氣,幽幽的道:「那張門票原本是送給我某一個朋友的。」她拿著音樂會門票的票尾,語調有點黯然,似強忍著淚水。

「抱歉,我……」江晃南連忙道歉。

她搖搖頭。隨後兩人相對無言,氣氛頓時凝重起來。江晃南看著她側面的輪廓,在夜景映襯下,有點孤獨的苦澀味。

我的心思

一直嘀嗒嘀嗒嘀嗒地響

披著寂寞的熱鬧

你的嘴巴

一直咿呀咿呀咿呀地講

接收想像的訊號

「對了,你上次在快餐店落下的。」江晃南猛然醒覺他前來大會堂的原因,從背包拿出筆記簿,交還給她。

「謝謝你,我還以為不見了。」她輕撫筆記簿的封面。

「抱歉,本想在學校給你,可是卻找不到你。」晃南抓一抓頭,尷尬的說。

她望著晃南,在夜色映襯下略帶蒼白。「因為最近忙於綵排演出,向學校告假了。」她擁抱著筆記簿。

江晃南只是看著她,不懂怎樣反應。「抱歉,連累你朋友來不了聽你的音樂會。」

她再次搖搖頭。「你已經多次道歉了。不用放在心上。因為她已經來不了。」

「為什麼?」晃南出於自然反應的詢問。

「剛才的表演好看嗎?希望你不會覺得沉悶。」她勉強微微一笑。

「我不懂音樂,開首的確有點沉悶,可是最後的樂章十分感人,我感到雞皮疙瘩。」晃南頓了頓續道:「最後我腦海出現了籠中人的畫面。呀!不過這只是我的聯想而已,胡亂解讀一番,請勿見怪。」

「不!」她輕輕的說:「你說得很對。」

然後她再次呼了口氣:「傳聞柴可夫斯基喜愛的是男性,就算在現今社會,也未必被接納,更何況是當時的俄羅斯。六號交響曲最後樂章那種深沉就像他的安魂曲那樣,公演後九日,他就撒手人寰。如果社會能多接納跟自己不同的人,他便不用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,可以活得更快活。」

「原來竟有這樣的故事。對了,你上次唱的那首日文歌〈Night Diver〉,很動聽。」

「是嗎?我那個朋友很喜歡三浦春馬,我希望將其改成廣東話送給她。」

「那首歌一周內有過千萬點擊率,十分厲害。」

「人死後,才獲得注意。有用嗎?」

她欲言又止,晃南想作進一步詢問時,突然遠方有人大喊:「羅美靜,我們走了。」

她回應道:「等等我!」然後她轉向江晃南:「樂團要離開了。你是 6D 班的學長吧?我們在學校再見。」說罷便轉身向著大會堂方向走去。

晃南看著她遠去的方向,直到不見了她的身影,仍然呆望著。

「……」

「什麼?」晃南的腦袋像電腦的處理器般終於發現有什麼不妥了。「她她她……不是宋佩如嗎?」然後他立即查閱音樂會的場刊,找到首席小提琴手的名字。

「羅美靜?」晃南再次向著美麗的維港景色呼喊。「那麼宋佩如就是……她來不了音樂會的朋友嗎?」

看你飛向 不顧一切的遠方

把我丟向 有時無解的迷惘

***

宋佩如

作家,喜愛寫散文及新詩。

經常探討靈魂的存在,認為自己不是生於地球。

「原來她是我的學姐,早些年畢業的。」

晃南從社交網站找到宋佩如的資料。「咦?」

她的遺作《靈魂的價格》,現正公開發售。

「遺作?」晃南腦袋發麻,從網絡上看到新聞說宋佩如上月墮樓身亡。「為什麼看不開?」

話音未落,晃南從網絡中找到一篇羅美靜撰寫的文章。

       

『世界上沒有自殺這回事』

很多人都會將自殺歸咎於看不開或抑鬱症,斷定了「視野開闊」或神智正常的人便不會自殺。自殺全因為他的情緒不健全,不懂求助云云。

與自己無關、與社會無關、與制度無關。

「只是他看不開而已。」

人死後,可能換來一堆悼念。數月後便煙消雲散。或許開始看看她的生平事跡,甚至會珍視她的遺作。我很後悔,我沒有在她生前閱讀過她的作品,連一句評語也沒有。現在才看她的著作,還有用嗎?不能保護朋友的陰影,將揮之不去。

一路反覆彷徨又彷徨

渴求自己原諒再原諒

我希望著你的希望

你去保護全世界

我保護你

由我保護你

如果你是江晃南,你將於羅美靜的文章留言欄寫下什麼?  ◯

Previous
Previous

短篇小說:道聽途說

Next
Next

短篇小說:不協和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