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者有意:逆向降噪

文:瀧澤勳

傍晚光顧窩打老道某麵包店,繁忙時間,小小丁方一如既往擠了差不多三十人,繞着店內三面靠牆麵包櫃排隊。見差不多排到自己,便馬上增加電話八達通卡的儲值,順便啟動耳機功能,暫時解除降噪,改讓耳機收集周遭聲音,再以音訊形式播出,根本不需除下耳機。

我要的燒餅糕點不像菠蘿包雞尾包,不會放在靠牆麵包櫃,而是放在收銀處裏面的玻璃櫃,付款時直接落柯打就可以了:「兩個老婆,兩個原味⋯⋯」「我一句都聽唔到你講乜!」這位收銀阿姨不知是不是店東,語氣來得疾厲,遠比印象中其他阿姨疾厲。我提高了聲線:「兩個老婆,兩個原味。」「原味乜嘢?」「難道是說原味蛋撻嗎?當然是指原味燒餅啦!」我當時想不起可以這樣回敬。不過就算我想得起,或者也不敢這樣回敬。

我很憤怒,憤怒在於她似乎以不合比例的惡劣態度對待客人,憤怒在這一點與我家父非常接近,我看見了家的影子。所以就算是那麼一兩句說話,都足以挑動我的情緒。我只是聲線太弱,何辜要受她的氣,何解她要以搶白的語氣針鋒相對。以上這些待遇,走筆至此才覺似曾相識,我的家父也是這樣,風和日麗當然相安無事,但你永遠料不到哪句話會觸發他的雷雨,料不到雨會下得有多大,只知道一定下得凶猛。不過至少現在我懂得打傘了。

我也想站在收銀阿姨的角度揣摩這件小事。她可能也過得不好,她這一天可能諸事不順,店內繁忙時間風風火火在打仗,可能她再容不下甚麼的變卦,而我的聲線微弱,柯打不盡清晰,就是引起她疙瘩的綠豆小事。

我又再想起一個有趣的想法。即使別人知道我耳機有暫時解除降噪的功能,視覺上我也是用耳機塞住雙耳,都會產生奇怪觀感,令人覺得我聽不到他們說話,所以對方所有表達會頓時變得用力,甚至疾厲。事實上,我使用的耳機是入耳式的,緊密接觸耳道,聲帶震動時在耳骨產生共鳴,聲浪往往很大,這可能令我誤以為自己說話夠響亮,而其實別人聽來只是氣若游絲。

回到家我仍然心中懷恨,恨自己回敬不了她,覺得自己輸了在嘴皮上。男友卻跟我說如果這件小事真有勝負,掙得脫反芻的內耗才是真正勝利,而我憤怒的不全然是她,而是自己,某時某地的自己。沒錯,我已經離開了那個環境,離開了風風火火的麵包店,離開了那個收銀處,離開了原生家庭,離開了曾經充滿情緒壓力的生活環境。

最後,我猜以後排隊付款還是應該除下耳機了,表面上為了避免剛才說過的錯覺,窒礙溝通;底蘊卻是因為耳機解除降噪後播放的環境聲音,總比真實加倍放大,本來魯鈍的話語變成尖刺,模糊的面目變得猙獰。戴住耳機聽話語,可能比沒戴聽得更清晰,甚至過於清晰,過於赤裸。我對聲浪頗為高敏,不如索性除下耳機,將高敏留給更值得的話語和音韻。 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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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者有意:非愛勿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