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詞曲人 Heyo 阿弗:《狂舞派 3》、金馬 57、戲院的意義
疫症拉開社交距離,但人際間的因緣際會,從沒歇止過。「為咗夢想,你可以去到幾盡?」2013 年《狂舞派》的激勵振奮,換來今天《狂舞派 3》的沉重無力。睽違八年,班底再聚,浮城卻不再一樣。去年 11 月,詞曲人 Heyo 霍嘉豪與阿弗,唱而優則演,以雙重身分登上台北金馬獎舞台,在這次異常陌生的聚頭中,他們藉主題曲〈歡迎嚟到呢座城市〉遙岸吶喊。「戲院一開,和你重聚」,飽遭疫情蹂躪,影業癱瘓之際,高先電影院新張誌慶,見證大銀幕前無數結聚、分離,以及重聚。致電影,致創作,致生活,兩位詞曲人齊說聚會的故事。
第一章:八年後的再聚
兩位詞曲人,活躍於本地 Hip hop 生態。數年間,說唱詩人 Heyo 糅合迥異的聲音流派,交出不少作品;另邊廂,修讀電影出身的阿弗,畢業後從事聲音製作,2013 年的《狂舞派》,亦由他與戴偉聯手配樂。這些年間,又是甚麼因緣和合,促使他們唱而優則演,走入《狂舞派 3》的世界?
「黃修平真是影業的清泉,跟他合作後我才發現,原來可以這樣拍電影的。」阿弗從八年前細說重頭。初任配樂的他,曾為其他電影人工作,親歷電影圈的聲色犬馬,直至遇到黃修平,感覺到他的赤子之心。
「我記得做第一輯《狂》最初的步驟,便是與導演一同探索 Hip hop 的不同聲音。他為了拍電影,涉獵了很多有不同質感的樂種,真樂器、唱盤、合成⋯⋯也學了很多舞種,然後就不能自拔了,他比我更着迷啊!」黃導沒有以外來客的角度,紀錄他想拍的街頭文化。他選擇先浸淫其中,透過長期親身觀察、感受,配以大量實景視察和訪談,力求讓那 110 分鐘,成為真實生態的反映。阿弗口中的黃導,就是有着這樣的心態。
「後來知道導演想開續集,而題材亦與 Hip hop 和工廈生態有關,便一直以顧問角色跟他視察工廈,同時選角。言談之間,導演卻說有個角色,一直覓不到合適人選,問我有沒有興趣親自演。我考慮了一晚,最後都答應了。」阿弗坦言自己有遲疑過,因為他害怕對着鏡頭,害怕演戲。
來到續章,黃修平的純粹之心未變,電影依舊寫實,只是當年的熱血揮灑,換來今天的無奈與無力。害怕演戲的阿弗答應出演,除了因為黃修平,想必也基於這部電影,剝掉舊日的青春吶喊,劇情更靠近當今的世界,所以他戲中飾演的自己,況與現實相去不遠,如同「龍城工廈區」一般,不過是改名換姓的化身而已。導演將沒有出現的《狂 2》,摺疊在《狂 3》的戲軌中,畫內宇宙與觀眾身處的現實世界之間,界線因而不再清晰,兩個宇宙交匯之際,亦造就了二人的再聚。
談起寫實,電影不乏真實工廈生態取景的場口。《狂 3》中,Heyo 在共居空間千錘百煉,創作說唱詞;現實中,他亦試過與不認識的一群人在唐樓裏共居,從中了解其他行業的運作。「我曾經的共居夥伴,都不是音樂人,他們是公關、編輯和設計師,所以群居生活才有衝擊。我了解他們時,也讓他們了解我作為音樂人在做甚麼。」
這個聚居的場合,令他進而反思功能主導的社會結構:「我覺得這個地方缺乏了不同範疇之間的同理心,我們太習慣想自己,然後問『點解佢唔係咁樣嘅?』。我們的教育制度灌輸一種人以群分的思維,相近的人,才會被放在一個單位。但不應該是這樣的,我們如何去打破這塊牆,主動連繫雙方,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想法?我其中一個點子,便是共居。」
當演戲機會來到面前,詞曲人出身的 Heyo 沒有畫地自限。在他眼中,詞曲人與演員都是創作和表達,今天只是希望觸類旁通:「音樂人和演員之間的身分衝突,我覺得是新鮮的。說起為何自己當初選了音樂?可能就是自己的表達慾很強吧,做音樂會有多些機會主導創作,演戲則不然。但太困囿自己在音樂,又會靈感枯竭,保持嘗試是很重要的。」
保持嘗試,所以這位說唱詩人歷年來推出過的說唱專輯上,參與名單總會出現其他音樂單位的名字:中樂演奏家、主流歌手、乃至其他說唱人。保持嘗試,所以他在 Hip hop 的聲景裏另闢蹊徑,藉着饒有深義的詩篇,開拓生態內的可能性。
「人生是一個疊加態,一層影響疊加在另一層影響之上。現在我的取態是,嘗試在生活中找不同的狀態去疊加,然後運用自己的經驗,決定接著的狀態。」演員,只是他的狀態之一。而《狂 3》,正好讓他的多重狀態交匯齊奏。
同樣是齊奏的,當然還有電影主題曲〈歡迎嚟到呢座城市〉,事關歌曲將說唱和童聲合唱的音樂元素重疊,形成兩種聲源的強烈對比。據二人所述,童聲合唱和編曲,是團隊於電影剎青後才成形的;另一邊廂,說唱則是導演於劇本創作早段敲定下來的元素,所以說唱文本,亦順理成章地成為劇情一部分。
「糅合兩種截然不同的音樂元素,是導演和監製的意念。 Hip hop 精神講求一語道破,直白戳中問題核心,而童聲合唱則宣揚大愛,偏重世界和平,這種衝突,就好比是社會上不同價值的縮影。」涇渭分明的聲音設置, Heyo 演繹為兩種意見的狹路相逢。
第二章:金馬獎一聚,恍惚與陌生
第五十七屆台北金馬獎暨國際影展,在世紀疫症的歲月舉行。得悉《狂舞派 3》成為參展電影,〈歡迎嚟到呢座城市〉入圍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之初,眾人都有點恍惚。「最初是跟着電影公司的指示遞交參展申請,看看有甚麼獎項提名,碰碰運氣。可收到入圍消息時,心中卻有種恍惚——『哦,有這樣的提名,之後呢?』第一時間沒太多感受,要擱涼了才反應過來,了解到這是甚麼一回事。」Heyo 憶述。
當年第一輯《狂》曾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提名,更勇奪最佳原創電影歌曲,阿弗說那時收到喜訊,快樂都來得很純粹,但到了續作,一切都變得不一樣:「今次金馬提名時,生活和社會都在發生很多事,興奮都不太純粹,不再覺得參演電影獲得提名,是一件很快樂的事。」
即使大家都在恍惚,但時間沒有停下來。去年 11 月 23 日的金馬紅地毯上,依然看到了黃修平、Heyo 跟阿弗的身影,兩位說唱人更攜着主題曲,踏上金馬的台板。惟高唱入雲的吶喊背後,阿弗感受到一點陌生:「上台演出很緊張,而且奇怪的感覺很強烈,是次台灣演出,很多東西好像很順理成章便發生了,歌詞也好像沒有太多需要顧慮的地方,可以自由放歌。但好像回到自己的地方,會有更多顧慮。所以這趟演出,有點不可思議,有點陌生。」
那夜的頒獎典禮,那夜的國父紀念館大會堂,代表《狂 3》出席的他們,就列坐於觀眾席的第一排。《親愛的房客》莫子儀、《孤味》陳淑芳稱帝封后的瞬間,在他們身旁的台灣電影人奮力鼓掌,激動歡呼,甚至上前擁抱祝賀,而與得獎人數座之隔的黃導、Heyo 和阿弗,則選擇默默鼓掌。大概在別人的聚會上作客,總是略帶陌生,略有距離感,更何況,這段陌生的距離之間,拖拉着屬於「呢座城市」的一些過去和現在。
縱然恍惚未散,他們還是好好放歌。Heyo 從金馬演出說起:「可以在非粵語為母語的地方說唱,我覺得自己至少『做緊啲嘢』,那麼我接續下去可以做甚麼呢?我覺得要維持這個語言的產物不斷曝光,才可以在國際舞台上保持收視。我經常思考自己作為表演者,在向觀眾傳遞甚麼信息,而作品為聽眾帶來正向影響,是創作者責任的本質。所以我期望台灣觀眾看到我們的演出,都會覺得廣東話的 Hip hop『幾正喎』。」
「我只希望聽眾領略到〈歡迎嚟到呢座城市〉歌詞裏的精神和價值,而當他們有共鳴,創作者依然會感受到那份共鳴。」阿弗由衷說。
第三章:「戲院一開,和你重聚」
遙看寶島金馬,香港觀眾也有距離感,畢竟我們良久沒有欣賞現場表演的機會,所以眼見隔岸電影人濟濟一堂,難免會覺得不可思議。
《狂舞派 3》首映之前,有好幾個月時間,戲院大門都是緊鎖的。但誠如金馬 57 的開場白所云:「2020 一場疫情改變了世界,不變的是,生活仍不斷往前;故事,正持續在我們中間發生,像一道道微光,照亮前方。」每一位參與電影製作的夥伴,似乎仍然思考電影乃至電影院的生活意義,正如構思劇本的繼續構思,籌備拍攝的繼續籌備,並嘗試在疫症下靈活變陣,好好拍電影,好好做電影,因為大家始終都相信,那道微光,一直都在。
「經歷社會運動,繼而遇上疫情,戲院關門,我們都有討論過電影模式和載體的意義。當網上串流平台大行其道,當人人都可以拍影片,當人人都可以隨時看影片,那麼電影的意義在哪裏,走進戲院的意義在哪裏?幾個朋友相約看電影,或者一群互不相識的觀眾,在同一院內觀賞同一部電影,代表着甚麼?可能因為電影情節,可能因為一段大家都很重視的回憶,在這個昏暗的空間內,你才會感觸地流淚,你才會和其他人一同感受。」Heyo 拋出不少問號。
對的,戲院是一個怎樣的空間?剛奪得英國電影學院終身成就獎的李安導演說,戲院是廟堂。「我記得他在金馬影展的大師班上說過,進戲院就像進廟堂一樣,是很神聖的,一批人入場,一批人離場,再到另一批人入場,是一個信仰的過程。」阿弗回憶那次大師班。
「電影,總是在我們最艱困的時候,承載了真實,寄託了夢想,你今年進電影院了嗎?」
——李安在金馬 57 頒獎典禮上的開場旁白
電影是信仰,是夢想的寄託,不然高先電影院開幕,創辦人曾麗芬不會說這是夢想成真。《狂 3》首映,正值我們最艱困的時候,而同日這所戲院的誕生,就成為我城難得的佳話。眾星雲集,名導到賀,西環北街水泄不通,這些景象都不是過去的懷緬,而是活生生地出現在 2021 年的香港。不只是電影,電影院委實也承載了真實,寄託了夢想。
「戲院一開,和你重聚。」高先電影這句宣傳語,看來背後盡是焦急,盡是刻不容緩。聚會久久未能成事,分離來得格外猝然,在戲院相聚,如今竟成為奢侈的渴求。此際機會甫臨,我們珍惜,因為今天好不容易的聚首一堂,日後只會變得更不容易。李安導演以疑問句「你今年進電影院了嗎?」與觀眾共勉,其實也借戲院作符碼,投射觀眾對聚會這回事的巴望。
跋語
即使疫症拉開社交距離,但與戲院空間有關的因緣際會,從沒歇止過,當中最顯而易見的是心態的合一。外面風雨飄搖,但在那漆黑的空間內,大銀幕的光線映照着我們的臉龐,立體聲簇擁着我們,撐起一個喘息空間。無論電影情節動人真摯,抑或流於賺人熱淚,這個地方都容許我們深陷在一部作品裏,透過淚水借題發揮,沒有後顧地扔下與情節無關的苦水。我們珍惜這個空間,君不見很多觀眾,都留待電影參與名單放畢,大燈已開,才願離場?
這兩小時之間,就讓我們好好看電影,好好聚首。
(全文完)
訪問|都靈、瀧澤勳
撰文|瀧澤勳
攝影|Yau Photography
鳴謝|高先電影
Wardrobe|On Heyo:
Jacket | Popcorn
Jeans | Evisu
Accessory | New Era
Glasses | Puyi Optica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