鷇音不循
工作地點轉了,遷往鬧市去住。我對聲音特別敏感,最不習慣永不休止的喧囂,所以反倒更常躲進郊外的寧定。看海的人恭聽浪潮,露營夥伴共聽薪火,行山客在選聽綠葉的活動或者腳下枯葉之間踽踽擺盪,大家都低估了粉紅噪音給自己的蠱惑。有時鷇音雜陳,我也會聽器樂,特別是拈連自然聲景的樂曲,例如德布西的〈海〉,妄想以葛飾北齋的巨浪沖毀街頭的片言隻語,直至聽不見人煙,感官替肉身離群索居。
我喜歡寫景,哪怕是人海的遠景,近年偏偏寫起音樂會文案來,每筆都特寫人煙,志趣只好自我流放。跟黃家正合作數回,執筆理順過如戲人生,揣摩過與神同樂,印象中他不曾命題呼應自然,直至《五行》問世。過去的「我」顯然存在,即便是跟進念.二十面體數度聯袂,他的鋼琴演奏仍以第一身角度參與其中,默念心經又歎百年孤寂,及至《五行》概念熟成,方始出世無「我」。撥開漩渦與年輪的縫隙,默默窺視宇宙動靜,這道風景很好描寫。
《五行》無我,非謂選曲規避人文指涉,尤其是李斯特與《梁祝》共冶一爐的節目,只是琴者觸技極其冷靜,五個元素剩餘簡潔表達,不帶主客視角的意識,蠢蠢欲動如〈B 小調第二敍事曲〉,琴聲不為那個狀態徒加註腳,冠之以觀察者已經言重,他不過是帶有距離地與之並存。唯一的註腳可能落在坂本龍一的〈水〉,在我看來過於彈性速度的樂句,似乎照見湍流多於細水,雖則這樣使無縫接續的〈水中倒影〉聽來順理成章。
我發現他尤愛循環,莫論人生四季,抑或永續聖頌,他近年交出的音樂會主題皆呈循環狀,曲目調性環環緊扣,啟奏到尾不輟,以為曲終委實又周而復始。我從沒問他原因,只好臆測這是他的藝術偏好,從世界亙古不衰的定理和進程中選取段落,濃縮了起承轉合。我一方面思疑力求循環的匠心上面是否添了完美主義的斧鑿痕跡,另一方面擊節這位合作夥伴育成了嚴謹周密的構思。
惟《五行》始令他更加靈活。生剋雖是定律關係,五行卻是各自存在的狀態而非單一線性進程,容得下割裂與改變,跟過去循環的邏輯不一樣。他說這套曲目可由任何元素啟奏,且在任何元素收結,我甚至認為每個元素均可各自拓展,甚或有不同選曲版本,滿足調性關係之餘途經各元素,在既有框架另覓新猷。曲目與主題既是唇齒相依,實則又可剝離割裂,這一點才是五行命題玩味所寄。
巴赫的鍵盤語彙堅固如磬,年輪轉出一齣殉愛化蝶——聯想力和文學性旺盛會換來鷇音不盡的腦子,家正敲定《五行》現狀前,腦際定然閃過樂曲沙數,最終練達清通,很靠他去蕪存菁的火候。猶記得他憶述構思「木」時想過武滿徹和梅湘,但因為效果與心目中的聲景不脗合便乾脆剔除。書信很長,一般都因為沒有時間縮短;他扼要拿捏五行要旨,附以總長一小時的精煉曲目,證明他很了解自己為甚麼而純粹,才可穿過紛紛鷇音尋得自樂。他在元朗劇院深深的舞台躑躅進退,如同在工作室繞琴而旋,且踱步且拋擲遐思、且撿拾曲譜。
特別記得胡恩威主理的一幕影像,直接在赤色帷幕上勾勒琴者的輪廓剪影,帷幕皺摺,線條微扭,疊上火焰影像重影,顏色與形態俐落對應章節主題。音樂會表面上有很多影像和聲音裝置,但如同曲目一樣站得遠遠,沒有點破很多具象事物,輕輕空出思索的餘裕。就似我愛自然聲景,變幻細膩曖昧,或許當我學會撥開乖張錯亂的鷇音,便不會對喧囂敏感。